那是五年級下學期的一天，剛開學沒多久，大家都還沒從春節的喜慶中回過神來。

因為那個周末是林晨的生日，我和其他人約好放學一起去買禮物。

等我買完禮物時，天已經開始黑了。我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總覺得有人在跟著我。出於安全著想，我選擇繞過學校回家。所希望的不過是能碰見學校晚歸的老師或同學，可以給我已經開始害怕的心打打氣。畢竟父母都在值夜班，我的指望也就只有這個了。

走到學校時，我故意放慢了腳步，卻還是失望地發現學校裏基本上已經空無一人了。一時間，我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走下去，因為接下來有一條很長很長的巷子，這時候走那裏無疑是自尋死路。

眼看天色越發灰暗起來，我的心也慌起來，手心也緊張地出了汗。我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甚至猛一回頭，都沒有發現後面有任何人。可能是我自己疑心太重了吧，畢竟這條路我走了這麽久，別說碰見人了，就是連只貓都很少見到。更何況我一看就是個窮學生，又不是什麽傾國傾城之資，也不會有人想對我劫財劫色的。

我一邊自我安慰著，一邊走進了那條小巷。

昏暗的路燈發黃的光照在我身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是要遮蓋住所有見不得人的黑暗一般。

雖然小巷周圍破舊的房屋正在拆遷，但因為與戶主們協商不一致，於是很早便停止了施工。整條路顯得說不出的冷清和詭異，月光灑在那些七零八落的磚瓦上，勾勒出斑駁的倒影。冷風從巷口吹進來，毫不留情地鉆進你的脖子裏。一切看起來都和平常一樣，卻又帶點說不出的危險的感覺。

我慢慢地在小巷裏走著，靜靜地感受這一份瘆人的恐怖。低著頭，不敢去看那些墻上的影子，我怕想象力豐富的自己會有不合時宜的想法。

即使我很努力地在勸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我還是模糊聽到了另個人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

我的腿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步子也越發邁步出去了。每一步落下都好像是踩在海綿上，一點沒有踩到厚實的土地上的感覺。我的腦子仿佛也在同時停止了工作，只會連番不斷地閃過我那些看過的恐怖畫面：流血的女鬼，長舌頭的黑白無常，淩亂黑發下一張張面無表情，猙獰可怕的臉……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終是停住了步伐。不是不想逃離這裏，只是我的四肢早已經不再聽從大腦的指揮，甚至連我的大腦都不能發出正常的指令了，讓我傻傻地呆站在這裏。

終於腳步聲沒有了，我幾乎同時感覺到了後面有一個溫熱的呼吸正噴在我的後頸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和“它”之間誰也沒有開口，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麽。“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我無法確定“它”是人還是鬼，畢竟有些鬼和人一樣會呼吸，會活動。我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從小就接受恐怖片的教育了，做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不是很好嗎？

盡管如此，我還是清楚地知道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始終需要面對“它”的。在得到這一認知之後，我的心跳逐漸恢覆正常，手腳的力氣也慢慢回來了。

我緩緩向前邁了一步，後面的“它”沒有動作。

我突然很想拔腿就跑，或許還是有可能讓我跑掉的。

還沒等我想好下一步怎麽辦，“它”竟然開口了。

“李筱，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驚異於這個聲音的熟悉，我的心裏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果然，轉頭一看。

出乎我意料的，眼前站的居然是他。

一個我怎麽也想不到會出現的人。

我看著眼前冷笑著的混混頭頭，頓時有一種失聲尖叫的沖動。沒有想過他還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距我們上一次的見面似乎已經過去一個世紀了，我幾乎都記不得他的長相了。

現在他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有點兇狠的眼神上上下下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

被他這樣盯著，我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了。剛才嚇出的一身冷汗在穿堂風的幫助下早已順利蒸發完畢，我的背上一片黏濕的冰冷。

“我……我不認識你。”我的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恐懼，即使我很想鎮定自若地跟他交談，甚至惡狠狠地回瞪回去，我的身體卻早一步出賣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看清他的長相，上一次我的註意力全在葉家謙身上，除了感受到他懷恨的眼神，我根本就沒好好看過他。現在才發現，原來混混頭頭長得也是不錯的。

神哪，請一定要原諒我的花癡。

他遠遠比葉家謙高多了，不對，應該說他遠遠高於我們學校的任何一個男生。因為，據我所知，該生是在讀初中時被勸退的。我之所以會知道，是由於當年他的事鬧得特別大。

話說混混頭頭在小學時也是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乖孩子，成績相當不錯。尤其是他的數學成績，據說曾讓他年級的老師驚為天人。可惜的是，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混混頭頭在小學快畢業的時候發現了一個他無法忍受的事實。

那時候，混混頭頭的老爸貌似還是我們這兒某局的某科長，官職還挺大，借著“朝中有人好辦事”，他家的生活還是相當富足的。混混頭頭的媽媽傳說中是一個極其溫婉善良的音樂老師，她的微笑曾是他們家附近男孩口中永遠不變的話題。幾乎沒有人不對他的媽媽讚不絕口，大家都一致認定那是世上所剩無幾的真正的賢妻良母了。

照理說，混混頭頭是擁有一個相當幸福的家庭的，可是問題就出在他老爸頗有權勢的官職上了。某科長當年恰巧負責市裏教師住房的分配問題，於是，巴結的人們蜂擁而至。科長本來是一個相當廉潔的人的，但是人就會有弱點。有人不知道從哪裏獲悉了科長曾經的初戀女友也在本市教書。自然，就有若幹個“紅娘”出現為我們的科長找回真愛了。傳說中，科長起先是很堅定的，但無奈大家盛意難卻，無奈初戀女友美麗依昔，我們的科長就犯下了一個天下男人都會犯的美麗的錯誤。

如果只是這樣那還不打緊，誰料科長大人食髓知味，再也放不下手中的軟玉溫香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科長的正室最終還是知道了這件事。誰都沒想到平時那麽溫柔的女老師對感情竟會如此決絕。在一個普通的周五晚上，女老師從市政府對面酒店的樓頂上翩翩落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她用死控訴了丈夫的不忠，用死表達了她對那對小情人的懲罰，用死說明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生無可戀，同時，也用死毀了一個原本幸福得令人艷羨的家庭。

自小一帆風順長大的混混頭頭無法接受母親自殺的事實，他的成績一落千丈，整天精神恍惚。如果這時候科長能醒悟過來，能分一點關心給自己的兒子，或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惜當時科長仍沈浸在溫柔鄉之中，妻子的死，兒子的失常也無法換回他的一點良心發現。

我們在的這個城市並不大，混混頭頭很快就從街坊鄰居的閃爍其詞中猜出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沖動不已的混混頭頭決定找自己的父親問個明白，卻不幸地看到了他父親和那名女子相偎依在郊外的家中，親密的樣子就像在蜜月中一般。

更可怕的是，那名女子居然是混混頭頭數學競賽輔導班的老師之一。

一連串的打擊令這個從小順風順水走過來的少年無法接受。他不明白為什麽前一刻還在輕柔和他說晚安的母親在下一秒就毅然決然地拋下他奔赴另一個世界；他不明白為什麽妻子的屍骨未寒，父親卻可以和另一個女人笑得那樣燦爛；他不明白為什麽往日裏他所尊敬的老師一改為人師表的樣子，和自己的父親不正當地來往。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混混頭頭對這個世界原本的期待，他脆弱的神經無法解釋他所看到的事實，更不用說接受了。

悲哀的是，混混頭頭甚至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他的父親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更不用說他無力的指責和憤怒了。驕傲的混混頭頭又不願意在老師和朋友面前坦白自己的無助和悲傷，走投無路的他選擇了最笨的方法排解心中的抑郁和憤恨。

他開始和社會上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開始自我墮落，自我放逐。

周圍人的勸解根本喚不回少年受傷的心，大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曾經的優秀少年一步步走向毀滅卻無能為力。直到科長突然有一天想起自己很久沒看見那個乖巧的兒子，這才發現原來兒子早已在罪惡的泥潭裏越陷越深。

他的兒子已經不是那個會用崇拜眼神仰望他的少年了，現在的他只會用冷冰冰的眼神盯著自己的父親，眼裏盡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鄙視。

他的兒子也不是那個會給他帶來榮譽和驚喜的孩子了，現在他每天聽到的只有老師和學生家長們對他兒子所作所為的批評和控訴。

當我們的科長大人開始後悔，開始試圖挽救這段父子關系時，他才驀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機會，他的兒子早在他和情人“你儂我儂”的時候將他趕出了自己的世界。

科長很無奈，也很無力。這種情況下他並沒有繼續用誠意和關懷去打動混混頭頭而是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勢去為兒子每一次的闖禍買單。科長以為這就是對兒子的補償了，其實卻只會讓兒子離他越來越遠。

如果科長肯再努力一點，混混頭頭也許就肯回頭了。現在他的行為只會讓混混頭頭覺得連自己的父親都徹底放棄了自己，徹底放棄了那個存在了數十年的家。

原先只是想引起父親註意的混混頭頭這下子是真的墮落了。打架，翹課，泡妞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家常便飯。有父親在背後的“支持”，有對社會不滿的發洩，混混頭頭徹底淪為一名“準流氓”。

可想而知，在這種狀態下的混混頭頭怎麽可能考得上初中，最後無疑是他“萬能”的父親在背後幫了他一把。

不過，混混頭頭也早就沒了念書的心思。他常常幾周幾周地不在學校出現，一出現就肯定鬧得學校雞飛狗跳。最後，混混頭頭甚至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們走上了勒索小學生的道路。終於，忍無可忍的校方向混混頭頭下達了勸退通知書，這回哪怕是他的父親也無力回天了。

曾經那個令眾多父母恨不能當自家小孩養的少年最終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眼前這個為非作歹的混混頭頭。

我不知道應該對眼前的他抱有何種態度。在當初剛聽說他的故事時，我是很同情他的。後來，由於葉家謙的緣故我間接“誣陷”了他，那時候有淡淡的愧疚和無法忽視的害怕。如今，他一副“基督山伯爵”前來覆仇的樣子，我原先的那些覆雜情感早就跑到爪窪國去了，剩下的只有恐懼。

混混頭頭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大概遺傳自他那個溫婉可人的母親。可惜的是這雙眼睛總是散發著冷冷的有點兇殘的光芒，令原本的美感大打折扣。他的嘴唇很薄，總是有意無意地緊緊抿著。

老人們說，薄唇的人無情。看來這是科長大人的遺傳了。

混混頭頭對於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又是一聲沈悶的冷笑。讓我覺得這個夜晚更加寒意逼人了。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我只能無助地看著他，希望激起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的同情心。

“你真的不認識我嗎？優等生的記性難道連我這個混混也不如嗎？還是說你已經習慣了撒謊？”他的話語咄咄逼人，帶著隱隱的怒意。

“不是的，我……”一時間，我覺得他已經完全看破了我打算裝作不認識他的意圖。又羞又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當然不是的，你當初冤枉我的樣子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呢！”惡劣的笑聲沒來由地讓我的怒氣也上來了。

“我哪裏有冤枉你？你們不就是在群毆我的同學嗎？我說實話有錯嗎？以大欺小的人是你好不好？”天知道我哪來的勇氣對他說了這麽一大堆話。

聽到我的反駁，混混頭頭有些驚訝。不說他，連我自己都才發現原來自己在敵人面前還是很有英勇不屈的潛質的。

混混頭頭看了我一眼，說不清他想表達什麽，大概是我們之間的代溝影響了眼神的交流。

“你倒是底氣足得很啊！那你怎麽不說你也看見他們打我們了？”

“你們和我們又不一樣……”話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點破他們的混混身份不是明擺著找死嗎？

混混頭頭楞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

受傷？我突然有點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打算彌補的話被混混頭頭打斷了。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我們是混混，而你們是學校的乖學生，當然是不一樣的。”他有些自嘲的聲音讓我對他萌生了負罪感。

“不是的，我是說……”他有些厭惡地揮手，不讓我繼續說下去。我只得識相地閉嘴。

“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要怎麽賠償我和兄弟們的損失。要知道，因為你的一句“大實話”我們可是被那群人教育了好半天。”混混頭頭刻意強調的“大實話”讓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沒有錢，沒辦法賠給你什麽。我給你們道歉可以嗎？”我的聲音很清，但我保證它充滿了誠意。

“道歉，道歉頂個屁用。”混混頭頭不滿地看著我。他忽的繞著我走了幾圈，賊笑道：“雖然你長得瘦瘦小小，不過也還看得過眼。要不，陪哥兒幾個玩兩天？我還沒試過和優等生交往呢！”

混混頭頭不懷好意的眼神讓我明白這不僅僅是個玩笑，他很有可能是認真的。有些糊塗，這些年我雖然已經不再是一年級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屁孩，但也絕對沒有出落到可以引起他興趣的地步。

我戒備的眼神一直看著他，想弄明白他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混混頭頭一副很大方讓我欣賞的樣子，嘴角微不可見的弧度讓我突然意識到其實他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也曾經是一個和我一樣優秀的學生。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神不知覺地帶上了同情的色彩，混混頭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你那是什麽眼神，難道老子還配不上你嗎？”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兇狠驚了一下，剛才的和諧仿佛只是我的錯覺。

“我……”

我的話由於他猛地向我靠近而中斷，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混混頭頭伸出手打算牽住我，我不由自主地大聲尖叫：“你幹什麽？”

“我只是……”混混頭頭的臉色很是古怪，我還沒聽清他的話就被另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放開她！”葉家謙帶著怒意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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